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范仲淹画像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范仲淹书册页(十开)水墨纸本真迹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这句中国式的“不自由,毋宁死”,
领先西贤740年,
被认为是中国士君子文化对世界文化
作出的贡献。
   
这句话,
出自范仲淹不朽之作《灵乌赋》。
山西作家周宗奇出版有《范仲淹传》,
其中一节《两篇〈灵乌赋〉》,
于此有所详述,
本期特摘录于此,
以飨读者。

范仲淹,
以“先天下之忧而忧”而闻名天下,
北宋杰出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军事家.
他的一生其实与山西也颇有渊源,
曾两次在山西做官。

第一次,
是天圣八年(1030年)初,
他担任河中府通判。
河中府即今山西永济蒲州,
次年,调任陈州通判。

第二次在山西做官,
是庆历四年(1044年)六月,
范仲淹担任河东、陕西宣抚使。
虽然时间很短暂,
但留下颇多后人称道的事迹。
《山西通志》载有范公三首诗:
《尧庙》《绛州园池》《晋祠泉》,
是他当时游记感怀之作,
既见其志趣心胸,
也由此可窥见他在山西留下的深刻印迹。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二札帖》  宋  行书  范仲淹书
二札即“边事”、“远行”二帖,为两通书札。
故宫博物院藏

要读懂范仲淹的《灵乌赋》,先得读懂梅尧臣的《灵乌赋》。要读懂梅尧臣的《灵乌赋》,先得读懂梅尧臣其人。

梅尧臣在特意写作《灵乌赋》以赠范公仲淹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生状态呢?

这年他34岁,正在任建德县令。此前一路走来,活得不容易。宋真宗咸平五年(公元1002年)四月十七日,梅尧臣出生于安徽宣城县。父亲梅让,一生在乡务农。二叔梅询,字昌言,26岁中进士,官至工部郎中,直集贤院。梅尧臣的老朋友欧阳修后来写道:尧臣“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传说,他在村头一块长条青石板上读书写字,时间长了,竟将青石板磨得光溜溜的,被人称“读书石”。

梅尧臣原名圣俞,怎么叫成“尧臣”而以“圣俞”为字呢?有一年,宣城东乡有人要把那块“读书石”拉走做墓碑,乡亲们不让,说这是圣俞读书石。东乡人一听是“圣谕”,吓得即刻退去。圣俞自己也觉得这“圣谕”二字有点不妙,便改名“尧臣”,将来要做圣明君王尧王爷的贤臣一枚。12岁那年,叔叔梅询改任襄州通判,把这个富有诗才的侄儿带走,想栽培成材,科举成名。于是,梅询一路走过襄州、鄂州、苏州、陕西京兆府、怀州、池州和广德军诸地,也就把侄儿带了一路。

然而,就像命中注定似的,梅尧臣科场蹉跎,屡试不第,始终没能挣得一名进士。叔叔急了,只好让侄儿走“门荫”一途。

宋朝有一种“门荫制”,即一人得道,可以带挈子孙做官,官大的还可以带挈兄、弟、侄、甥,甚至诸种门客等做官。这么着,梅尧臣就补了一个太庙斋郎的缺。何谓太庙斋郎?就是人家太庙举行祭祀时,充当各种执事,是个比芝麻粒还要小的官儿。后来,升为桐城主主簿,掌“出纳官物、销主簿书”一类职责,再调任河南县主簿,河南县是西京洛阳的首县,当视为升格,最后转任河阳县主簿。

小小主簿就连任了三回,梅尧臣心里憋屈,决心再应进士试,结果还是考糊了,所幸官职没丢,于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知建德县,虽说是七品芝麻官,毕竟做了正印主官,布衣之身跌打了30多年之后,总算修出一点正果,入了仕宦正途,真不容易呀,可得珍惜呀……梅尧臣就是在这种生存状态下,着意为贬在饶州的范仲淹,奉上自己的《灵乌赋》。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梅尧臣画像

乌之谓灵者何?噫,岂独是乌也。夫人之灵,大者贤,小者智。兽之灵;大者麟,小者驹;虫之灵,大者龙,小者龟;鸟之灵,大者凤,小者乌。贤不时而用,智给给兮为世所趍;麟不时而出,驹流汗兮扰扰于修途。龙不时而见,龟七十二鑚兮宁自保其坚躯。凤不时而鸣,乌鵶鵶兮招唾骂于邑闾。乌兮,事将兆而献忠,人反谓尔多凶。凶不本于尔,尔又安能凶。凶人自凶,尔告之凶,是以为凶。尔之不告兮,凶岂能吉?告而先知兮,谓凶从尔出。胡不若凤之时鸣,人不怪兮不惊。龟自神而刳壳,驹负骏而死行,智骛能而日役,体劬劬兮丧精。乌兮尔灵,吾今语汝,庶或汝听:结尔舌兮钤尔喙,尔饮喙兮尔自遂。同翱翔兮八九子,勿噪啼兮勿睥睨,往来城头无尔累。
 
梅氏这篇《灵乌赋》究竟好不好?从来未见切评,大都像叶梦得在《石林燕语》中那样简略表述:“范文正……坐贬饶州。梅圣俞时官旁郡,作《灵乌赋》以寄,公以作赋予报之。”顶多加一句好话:“乃梅尧臣对范仲淹的劝慰之作”。

有人说,梅尧臣出于对朋友的一番好意,特意撰写了一篇《灵乌赋》赠之,告诫范仲淹要学人中贤,兽中麟,虫中龙,鸟中凤,该出声的时节再出声,千万别学不识时务的乌鸦,老是报凶不报吉,“招唾骂于邑闾”。最后还特别提醒说:从此管好自己的嘴巴,留着吃饭就行,和你那一帮子弟兄们,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唯其如此,才会活得不累啊!对此,只有胡适先生敢说真话:“这篇赋的见解、文辞都不高明。”

那么,范仲淹与梅尧臣是什么交情呢?

宋仁宗明道元年(公元1032年)春,43岁的范仲淹结束了在山西河东的一贬生涯,调往陈州任职。赴任途中经过西京洛阳,想顺便探望一下老同年、老朋友谢绛。谢绛比范仲淹小5岁,但发迹早,22岁就与范仲淹成了同榜进士。

吃饭叙旧中,谢绛指着坐中一位30岁左右的青年才俊对范仲淹说,他是我的妹夫梅尧臣,你们认识一下。这就是范、梅相识之始。

此时的洛阳城里,以欧阳修为首,聚集着一大批青年文人,所谓“洛下才人”集团,除梅尧臣以外,还有尹洙(字师鲁)等多人。宋人王辟之在《渑水燕谈录》中有过这样的记载:“天圣末,欧阳文忠公文章三冠多士,为西京留守推官,府尹钱思公、通判谢希深皆当世伟人,对待优异。公与尹师鲁、梅圣俞、杨子聪、张太素、张尧夫、王几道为七友,以文章道义相切。率尝赋诗饮酒,间以谈戏,相得尤乐。凡洛中山水园庭、塔庙家处,莫不游览。”而此时的范仲淹,已然文名、政声在外,更因河中首贬这种雄壮事儿,成为欧阳修这辈年轻文人眼中的明星人物。

在洛期间,或有谢绛从中联络,至少与这些粉丝们同游过一次嵩山,遂有《和人游嵩山十二题》,高古名句如“英雄惜此地,百万曾相距。”“试问捣衣仙,何如补天女。”“天威不远人,孰起欺天意。”“惟抱夷齐心,饮之可无愧。”……这事儿也有《欧阳修全集·嵩山十二首》以为对照。

至于梅尧臣与范仲淹相识后如何继续来往,有什么诗文唱和,笔者所见不多,计有《读范桐庐述严先生祠堂碑》、《聚蚊》、《彼鴷吟》、《猛虎行》等八九首,接下来能看得到的记载,就是范仲淹这次做了“三黜人”,被赶出朝堂,谪守饶州,二人以《灵乌赋》相应和了。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道服赞》卷(局部)  宋  楷书  范仲淹书
故宫博物院藏

面对范仲淹的失势,梅尧臣的心态可就复杂多了:不说点啥吧,你范大哥如今是文坛领袖、朝廷重臣,我和欧阳修这些哥们儿还得借重于他,你再要这么不顾后果地与朝廷对着干,于你于我们都不妙呀,哪不是一切都谈不上了吗?一定得说说。可怎么说呢?自己跟范仲淹也不是特别熟惯,听说老先生又是那种倔脾气,还是绕个弯儿,来个寓言式吧,借物喻事,就《灵乌赋》吧。不料写着写着,诗人性情大发,也就忘了为尊者讳的碴儿,连“吾今语汝,庶或汝听”这样的不客气句式都上去啦。

说梅尧臣“不高明”,并不在他用这句式那句式,寓言式还是直白式,不高明在于:范仲淹此时在想什么,其实梅尧臣根本没有摸清脉搏。

依笔者揣摸,此时的范仲淹,还沉浸在对“百官图”事件(范仲淹将朝中权奸巨贪们制图造册,一并告发,引起轩然大波)的深深反思之中。比起前两次的“朝贺”、“废后”风波,这一次关乎“吏治”的斗争太重要了。

从青年范仲淹的《奏上时务书》、《上执政书》,到后来的“庆历新政”,改革吏治一直是他的首要关注和奋斗目标。但自他进入朝堂之后,发现吏治之腐败,远远超过自己的想像,让人深感震惊、痛心和失望。这些身居庙堂之高的文武大员们,谁不是从小饱读圣贤书,万里挑一,经过层层科考,选拔出来的文人尖子?什么不懂呀!为什么一事当前,就不谨守事君之道呢?就不“信圣人之书,师古人之行,上诚于君,下诚于民”呢?就丢掉“忠臣之事君也,莫先于谏”,“事君有犯无隐,有谏无讪”的古训呢?即便做不到“奉君忘身,殉国忘家,临难死节”,也该做个直言之士,决不为一己之私去“逊言逊行”,这就很难做到吗?

就说你吕夷简,身为辅臣,怎么就不学学贤相吕蒙正呢,他可是你的老祖宗呀!还有这个高若讷,你身为谏官呀你,怎么可以如此下作地打压、坑害欧阳修呢,朝中有他们这样一批青年俊秀,这可是国家与百姓的宝贵财富,你忘了你是怎么成长起来的吗?你看看,你看看,这当朝还有古风犹存的士君子吗?仅仅把我范仲淹贬到饶州,就吓得没几个人敢来送别,一个个像缩回脖子的寒鸦一般(笔者按:司马光先生在《涑水纪闻》中记述此事时,用了“缩颈”一词,传神之极,真千古绝笔也!)其实送别与否,我范仲淹还在乎这些个世俗小节吗?不是的,由此显现出来的士风委糜,不知高风亮节为何,让我实在痛心啊!

再说说这个仁宗皇帝,您也算我心目中一位贤明君王,您是懂得尧舜之道的呀,“先王建官,共理天下,必以贤俊授任,不以爵禄为恩。故百僚师师,各扬其职,上不轻授,下不冒进。此设官之大端也。”“自古帝王,与佞臣治天下,天下必乱;与忠臣治天下,天下必安。然则忠臣骨鲠而易疏,佞臣柔顺而易亲。柔顺似忠,多为美言;骨鲠似僵,多所直谏。美言者得进,则佞人满朝;直谏者见疏,则忠臣避世。二者进退,何以辨之?但日闻美言,则知佞人未去,此国家之忧也;日闻直谏,则知忠臣左右,此国家之可喜也。”(范仲淹《奏上时务书》)……怎么一让吕夷简们围住,开口闭口“朋党”长‘朋党“短,您就跟上犯糊涂呢?(笔者按:宋仁宗可没有犯糊涂,何时该表现宽仁,何时该表现霸道,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历来倒是像范仲淹这些儒门精英,常犯糊涂,是为愚忠之悲)就比如此次政争,是非很清楚,您怎么能放纵坏人整好人呢?这样下去,君不君,臣不臣,国将不国,我们大宋向何处去?真让为臣我伤心,担心,想不通,更不服气呀……

范仲淹正在饶州贬所满心失望,怨愤,担忧,尤其是不服气,加上李夫人刚刚仙逝,自己老病新犯,心里五味杂陈的时节,有人却巴巴儿地指点他说:你老兄别这样好不好,是你这“乌鸦”路走得不对,你不能再往前走了,你得换一种活法,你得扔掉什么三代之风,你得学会明哲保身,沉默是金,难得糊涂呀!……可以想想,你说这个人高明吗?说轻点这叫根本不理解范仲淹,说重点这叫老大不识趣,没事儿自个找抽。

多亏范仲淹沉稳厚重,涵养极深,知道朋友也是为自己好,只能以赋应赋,一来不失交友之道,二来嘛,更为重要的,则要借赋言志,向满天下重申自己的崇高理念和伟大抱负,以及不改初衷、永不言败的坚忍不拔。唯其如此,才会有范仲淹所作的境界高广、博大雄奇的《灵乌赋》。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师鲁帖》 行楷书  纸本 范仲淹书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他在赋前有小记曰:“梅君圣俞作是赋,曾不我鄙,而寄以为好。因勉而和之,庶几感物之意同归而殊途矣。”

而后笔锋一转:

“灵乌灵乌,尔之为禽兮,何不高翔而远翥?何为号呼于人兮,告吉凶而逢怒?方将折尔翅而烹尔躯,徒悔焉而亡路。”彼哑哑兮如诉,请臆对而心谕:“我有生兮,累阴阳之含育;我有质兮,处天地之覆露。长慈母之危巢,托主人之佳树。斤不我伐,弹不我仆。母之鞠兮孔艰,主之仁兮则安。度春风兮,既成我以羽翰;眷庭柯兮,欲去君而盘桓。思报之意,厥声或异。警于未形,恐于未炽。知我者谓吉之先,不知我者谓凶之类。故告之则反灾于身,不告之者则稔祸于人。主恩或忘,我怀靡臧。虽死而告,为凶之防。亦由桑妖于庭,惧而修德,俾王之兴;雉怪于鼎,惧而修德,俾王之盛。天听甚逊,人言曷病。彼希声之凤皇,亦见讥于楚狂;彼不世之麒麟,亦见伤于鲁人。凤岂以讥而不灵,麟岂以伤而不仁?故割而可卷,孰为神兵;焚而可变,孰为英琼。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胡不学太仓之鼠兮,何必仁为,丰食而肥。仓苟竭兮,吾将安归?又不学荒城之狐兮,何必义为,深穴而威。城苟圮兮,吾将畴依?宁骥子之困于驰骛兮,驽骀泰于刍养。宁鹓鹐之饥于云霄兮,鸱鸢饫乎草莽。君不见仲尼之云兮,予欲无言。累累四方,曾不得而已焉。又不见孟轲之志兮,养其浩然。皇皇三月,曾何敢以休焉。此小者优优,而大者乾乾。我乌也勤于母兮自天,爱于主兮自天;人有言兮是然,人无言兮是然。”
 
笔者用白话掠其大意如下:

劈头就是梅尧臣及其不解胸怀者问:“你呀你呀怎么回事?长着翅膀不知道远走高飞,偏给主家报喜不报忧,不是自找倒霉吗?等人家灭了你,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范仲淹答:

“生命不易,那是天地化育,雨露滋养,叫作生命诚可贵!再说父母恩情大,君王待我们亦不薄,能有作为时,就得记着感恩,记着报答。尤其是作为人臣,为了国事与百姓福祉,就得直言敢谏,在危机成形、灾难爆发之前,提早报知才是正道。当然啦,做个先知先觉者极难,理解的说你做得很对,不理解的说你不识时务,专来搅人好事。结果往往是,你说了真话惹来横祸害自己;可不说的结局更惨,天下老百姓遭罪受难。权衡之下,还是以“奉君忘身,殉国忘家,临难死节”为准绳吧!为人在世一场,都能让人说你好吗?高贵如凤凰、麒麟,不也遭人诟病和伤害吗?能因此而不彰显自己的价值吗?麟伤再长,浴火重生,活着就得站直了说话,绝不为偷生苟活而保持沉默!当然,可以学学官仓鼠,养尊处优,不干好事,吃得胖乎乎的倒是活得不赖,可官仓里再也收不到民粮时,硕鼠怎么办?还可以学学荒城之狐,躲在自家一方小天地里作威作福,称王称霸,可一旦神火神雷天谴此城,且问狡狐再往哪里跑?说来说去,还是坚信孔孟之道,养吾浩然之气,以天下为己任吧!我们忠君体国,仁义为本,追求大道古风,完全出自本性使然与修养所得,你们理解是这样,不理解也是这样,想说什么说去吧!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范仲淹行书《与秀才札》

品一品吧,就内容、内涵、价值取向、道德高度、文品个性和气派气势论,范仲淹这一“勉”而和之”的《灵乌赋》,能与梅尧臣的《灵乌赋》“同归而殊途”吗?完全是殊途殊归,两种境界不同人生观、价值观。一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振聋发聩,除柔怯懦,震古烁今,这是一支怎样的生命壮歌!

前面提到胡适先生,他是同时具有中西方文化优势的现代士君子代表人物之一,1955年4月,写了一篇短文,题目就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里以全璧推出,可成永志。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胡适:《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几年前,有人问我,美国开国前期的名言“不自由,毋宁死”(原文是Patric Henry)在一七七五年的"给我自由,否则给我死"(Give me liberty,or give me death),在中国有没有相似的话。我说,我记得是有的,但一时记不清楚是谁说的了。我记得是在王应麟的《困学纪闻》里见过有这样一句话,但这几年我总没有机会去翻查《困学纪闻》。今天偶然买得一部影印元本的《困学纪闻》,昨天捡得卷十七有这一条:范文正《灵乌赋》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其言可以立儒。

范仲淹生在西历九八九,死在一〇五二,他死了九百零三年了。他作《灵乌赋》答梅圣俞的《灵乌赋》,大概是在景祐三年(一〇三六),他同欧阳修、余靖、尹洙诸人因言事被贬谪的时期。这比亨利柏烈的“不自由,毋宁死”的话要早740年。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范仲淹行书《致端明侍读留台执事尺牍》

范仲淹《灵鸟赋》中“警于未形,恐于未炽”两句,在十年后(一〇四六)他最后被贬谪之后一年,作《岳阳楼记》,充分发挥成他最有名的一段文字:

嗟夫,予当求古仁人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优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微斯人,吾谁与归。

当前此三年(一〇四三)他同韩琦、富弼同在政府的时期,宋仁宗有手诏,要他们“尽心为国家诸事建明,不得顾忌”。范仲淹有《答手诏条陈十事》,引论里说:我国家革三代之乱,富有四海,垂八十年。纲纪制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不可不更张以救之……这是他对所谓"庆历盛世"的警告。

那十事之中,有"精贡举"一事,他说:……国家乃专以辞赋取进士,以墨义取进诸科士,皆合大方而趋小道。虽济济盈盈,求有才有识者.十无一二。况天下危困,乏人如此,将何以救?在乎教以经济之才,庶可以救其不逮。或谓救弊之术无乃后时?臣谓四海尚完,朝谋而夕行.庶乎可济。安得宴然不救,并俟其乱哉。

……这是在中原沦陷之前八十三年提出的警告。这就是范仲淹所说的“警于未形,恐于未炽”;这就是他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从中国向来知识分子的最开明的传统看,谏诤的自由,是一种“自天”的责任,所以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从国家与政府的立场看,它可以鼓励人人肯说“忧于未形,恐于未炽”的正论危言,来替代小人们天天歌功颂德、鼓吹升平的滥调。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岳阳楼

而今千年过去,“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依然具有无穷的生命张力与现实意义。

另,胡适先生提到范、梅后事,有《谕鸟诗》、《灵鸟后赋》之类,二人关系由疏远而演变至反目,结局很僵。虽为他们之间的“私事”,但极有探讨价值。

据查:范仲淹在饶州时,还邀请梅尧臣同游过庐山。酒席上,梅尧臣即兴作《河豚》诗,有“春州生狻芽,春岸飞扬花,河豚当此时,美不数鱼虾”之句,足见那时二人的关系尚可。

何时恶化的呢,以至于梅尧臣作恶诗相向?难道就因为后来范仲淹再度出山,身为边帅却无视梅尧臣积极从军的意愿?或者重掌大权后未曾关照怀才不遇的梅尧臣?这确如胡适先生所说,算“一件疑案”。笔者向无释疑才具,况千年史案乎!这里只想从范仲淹与李觏的交往历史,反观一下“范梅之疑”。

李觏字泰伯,比梅尧臣小7岁,也算同辈文人。他与梅尧臣相似的是,也打小聪颖,父亲早逝,由母亲抚养成人,也是文场运蹇,屡试不第。不同的是,梅尧臣有一个好叔叔,使他得“门荫”之利,在基层官场打拼消磨许多年。李觏可就苦多了,他在后来的《上孙寺丞书》中回忆说:“觏,邑外草莱之民也,落魄不肖。生年二十三,身不被一命之宠,家不藏担石之谷。鸡鸣而起,诵孔子、孟轲群圣之言,撰成文章,以康国济民为意。余力读孙吴书,学耕战法,以备朝廷犬马驱指。肤寒热,腹饥渴,颠倒而不变。”

青年李觏早把范仲淹视为自己的至尊师友了,“百官图”事件发生前后,他就在京都汴梁城里备考,本想去拜访范仲淹却找不到机会,“卒无所遇,彷徨而归”。等到范仲淹落难饶州,朝野大都“缩颈”之时,他觉得机会来了,这才风尘仆仆赶奔过去,拜师求教。范仲淹长李觏20岁,遂订忘年之交。

在饶州相聚其间,李觏必定要向自己服膺并信赖的范老师尽倾所学所思,经济、吏制、朋党、教育、边务……无所不作长夜之谈,估计范仲淹后来主持庆历新政时,特上《庆历民言》30篇,便梗概于此次饶州长谈中。李觏的思想极有锋芒,直言风格亚赛范仲淹,“康国济民”是他全部思想的核心部分。古人评李觏文章是“言言药石,字字规戒”,“虽在畎亩,忠赤为能自己”。胡适先生则称:“李觏是北宋的一个伟大思想家。他的大胆,他的见识,他的条理,在北宋学者之中,几乎没有一个对手!……他是江西学派的一个极重要的代表,是王安石的先导,是两宋哲学的一个开山大师”。

范仲淹对这位忘年小友也心怀敬重,称其为“奇士”而念念不忘,饶州之后迁润州,即修书请李觏去执教:“今润州初建郡学,可能屈节教授?”能得到范仲淹的亲笔邀书,多大的荣幸?可李觏正忙于撰写《潜书》,不愿分心。这让范仲淹更为佩服,再迁越州后,估计那书也该写完了,就再次修书请李觏赴浙,其书有云“此中佳山水,府学中有三十余人,缺讲贯与监郡诸官,议无如请先生之来,必不奉误……请一来讲说,因以图之,诚众望也。”

这一次李觏如约而来,二人再次欢聚洽然。不久,范仲淹因边事紧急调回中枢任职,李觏并无他求,欣欣然返回故里,继续兴学育人,著书立说,那真是“志不在庠序”也!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范仲淹手书延安嘉岭山石刻

还有更值得拍案叫好的一笔呢。范仲淹以副宰相之身搞庆历新政时,不是收到过李觏的《庆历民言》30篇吗?其时还附有一封《寄上范参政书》,信中非但没有半点仰尊之意,反而大发苛责之论,开头就是“喜忧论”:“窃闻明公归自塞垣,参与朝政……忧喜交战。喜者何?谓寄明公立天下之功。忧者何?谓明公失天下之名。”

为什么呢?李觏接着是“危言耸听”一大段话:“若曰患更张之难,以因循为便,扬汤止沸,日甚一日,则士林称颂不复得如司谏、待制时矣。此所谓恐明公失天下之名也。嗟乎!当今天下可试言之欤!儒生之论,但恨不信王道耳,而不知霸也、强国也,岂易可及哉?管子之相齐桓公,是霸也。外攘戎狄,内尊京师,较之于今何如?商鞅之相秦孝公,是强国也。明法术耕战,国以富而民以强,较之于今何如?是天子有帝王之质而天下无强国之资,为忠为贤可不深计?”

其大意略谓:你如今主持改革大政,确有“更张之难”,万不可知难而退,因循守旧,扬汤止沸,走了过场,真这样,你当年做司谏和待制时赚得的天下英名可就丢失了。齐桓秦孝称霸天下,那是霸道强国,非王道正途,可不敢再听信管子、商鞅那一套了!

听听这一点不客气的口气,似与梅尧臣那“吾今语汝”(我现在告诉你)的架势颇类,但结果却大相径庭。范仲淹不仅不生气,反而向仁宗皇帝连上两道奏折,力荐李觏出来做官。其中一道奏折曰:
 
臣伏见建昌郡草泽李觏,十余年前曾撰《明堂图》并序一首,大约言周家之制,见于《月令》及《考工记》、《大戴礼》,而三家之说少异,古今惑之。觏能研精其书,会同大义,按而视之,可以制作。臣于去年十一月录进疥人所业十卷,其《明堂图序》为一卷,必在两制看详。今朝廷行此大礼,千载一时,何斯人学古之心上契圣作。臣今再录其《图》并《序》上进,伏望特赐圣览,于朝廷讨论之际,庶有所补。仍乞详臣前奏,殊加天奖,以劝儒林。取进止。六月日。
 
结果呢,李觏终于大器晚成,40岁那年由范仲淹荐为太学助教,后升直讲,所以后世遂有“李直讲”之名。以布衣起家,以庙堂归宿,这样一个古人眼中还算比较完满的人生结局,肯定是李觏自己也始料未敢的。

查一下《范仲淹全集》,他一生诚心力荐的人物,见于文字的多达数十人,却独未见保举梅尧臣的奏状。难怪叶梦得在《石林燕语》中记载“……及公秉政,圣俞久困,意公必援之,而漠然无意,所荐乃孙明复、李泰伯。圣俞有违言,遂作《灵乌后赋》以责之,略云‘我昔闵汝之忠,作赋吊汝。今主人误丰尔食,安尔巢,而尔不复啄叛臣之目,伺贼垒之去,反憎鸿鹄之不亲,爱燕雀之来附。’意以其西帅无成功。世颇以圣俞为隘。”

梅尧臣在此有点不打自招:我原先为你作《灵乌赋》,是想搞交换的,结果你让我什么都没捞着,你太不够意思啦!我这样的“鸿鹄”你不亲近,胡瑗、李觏那样的“燕雀”你却看得金贵,我不骂你几句能行吗?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李觏雕像

有今人评说这桩公案,作如是说:梅尧臣的经历很有代表性。他诗写得极好,连皇宫里也有很多他的粉丝,经常送给他宫内的佳酿。可是这位著名诗人却生活困顿,而且一生都郁郁寡欢,因为在科举制度方面,他是个失败者,一辈子没尝过考试成功的滋味,一直到五十岁,同龄人都当宰相了,才被赐了个同进士出身。在那个时代,当不上像样的官,就不能活得像个人,所以在和那些高级文人朋友们交往时,他的很多行为就显得有点吊诡。除了对范仲淹老大不客气,对同代挚友欧阳修也不惜伤害。

梅尧臣的一些小心眼和过激行为,正是来自于他内心最隐秘的暗伤:没有像样的科举出身,也没有什么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在朋友圈里始终位于下层,怎么着也不会开心呀。

笔者以为,梅尧臣虽有性格上的缺陷,仍不失为一位大诗家,作诗整整30年,留下一部60卷《宛陵先生文集》,约2900首诗歌、散文和赋,还不包括集外墨宝。不过笔者想特别强调的是:不论你是一位多么伟大的作家、诗人、画家,或者什么家,首先你得是一条挺棒的文化好汉,一条用士君子文化武装起来的刚强斗士;否则,这“伟大”二字,不论被叫得多么嘹亮,必定成色不足,徒有其名。

 (2020年4月19日  于学洒脱斋)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作者周宗奇实地寻访“范仲淹纪念馆“”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范仲淹传》 周宗奇著

小尾

苏东坡名震天下,却以未能拜识范仲淹而抱憾终生,尝有言:“彼三杰者(韩琦、富弼、欧阳修),皆得从之游,而(范)公独不识,以为平生之恨。”范公之当世声誉若何,于此可见一斑。

吾桑梓有幸,范公第一次被贬官下放,即在河东一隅,虽然时间很短暂,却也留有事功。《山西通志》载有范公三首诗:《尧庙》、《绛州园池》、《晋祠泉》,是他当时游记感怀之作,颇见其志趣心胸。敬录于后,以为荣耀,以为鼓舞。
 
《尧庙》
 
千古如天日,巍巍与善功。
禹终平洚水,舜亦致薰风。
江海生灵外,乾坤揖让中。
乡人不知此,箫鼓谢年丰。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晋祠泉》
 
神哉叔虞庙,地胜出嘉泉。
一源其澄静,数步忽潺湲。
此异孰可穷,观者增恭虔。
锦鳞无敢钓,长生同水仙。
千家溉禾稻,满目江乡田。
我来动所思,致主愧前贤。
大道果能行,时雨宜不愆。
皆如恶祠下,生民无旱年。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绛州园池》
 
绛台使君府,亭阁参园圃。
一泉西北来,群峰高下睹。
池鱼或跃金,水帘长布雨。
怪柏锁蛟虬,丑石斗貙虎。
群花相倚笑,垂杨自由舞。
静境合通仙,清阴不如暑。
每与风月期,可无诗酒助。
登临问民俗,依旧陶唐古。
  
周宗奇说 在山西做过官的范仲淹,曾写过一篇《灵乌赋》,其中有这样一句不朽名言

作者自我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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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影

周宗奇,山西临猗人,纯爷们儿,顶着一顶作家桂冠。不通庙堂款曲,哥儿们全在民间。生性鲁直,激情做事,喜欢儿女情长,非英雄而气短,不成熟,长不大,圈内人呼“生瓜蛋”。平生码字为业,别无能耐,至今虽然出版、发表方块字逾千万,属于名著无缘,小著不断。往后不求龙兴风雨,只要小虫鼓蛹。三十年前即打油自况曰:未死已知万事空,有钱难买太阳升。收取人间哭与笑,写作聚散两字经。

主要纪实作品有《栎树年轮》《父子人生》 《荣辱之间》《我与汾酒》《守望潞盐》《盬盐传》《范仲淹传》《清代文字狱》《血光之灾》等。
  
文|周宗奇 
标题为编者所加  内文有删节
原题|范仲淹: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图|周宗奇 故宫博物院 中华范氏宗亲网的博客 网络
图文版权归原作者或机构所有
辑|山西晚报全媒体编辑 南丽江 实习生 高冰鑫
审核|方天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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