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极子按：裸形即裸心，无拘则无惧，坦然面对自然大化，才能诚然唤醒记忆。

古今中外艺术家多狂狷之士，不拘礼法，放荡不羁。是因为这些人恃才傲物呢？还是因为这个世界原本就虚伪可鄙呢？这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总之，中国古代文献很早就关注到艺术家“特立独行”的气质。

《庄子·田子方》里讲了这么一段子：话说宋元君要画像，宫里养着的众画师都来了，接受了宋元君的揖谢之礼后退立一旁，润笔调墨争着侍候，人数之多以致于有一半人只能站在门外。有一位画师姗姗来迟，慢慢悠悠踱着方步溜达而来，受了拜揖后也不跟那儿老老实实站着，扭头便往自家馆舍走去。宋元君一见此情此景心中暗呼what纳尼，忙派人去探个究竟，则见那画师在屋里宽衣解带裸身盘腿而坐。宋元君说：“得嘞，今儿就是他了，这位裸体作画的才是真正的大师啊！”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tǎn）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槃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庄子·田子方篇》）

▲ [南宋] 梁楷《泼墨仙人图》，12世纪下半叶，纸本水墨，纵48.7厘米，横27.7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元君为什么偏偏对这位“露点”的大师情有独钟呢？苏轼有句话讲得好：群居不依，独立不惧。这位我行我素的画师并不想和济济一堂的众人套近乎，也不想攀附巴结宋元君，他在朝堂只看了一眼准备画像的主人公，便已将其形其神默记于心。回到馆舍后，他裸形即裸心，无拘则无惧，坦然面对自然大化，唤醒了真诚的记忆。试问：这种“畸于人而侔于天”的画家还犯得着和众人挤在一起为宋元君画临摹吗？

▲ [瑞典] 卡尔·拉森《写明信片的模特》，1906年，水彩画，66 x 100 cm

瑞典斯德哥尔摩 蒂尔画廊藏

 

接舆髡首，桑户裸行。似乎中国古代的贤人逸士、高蹈名流都有FKK（德语Freikörperkultur“裸体主义”的简称）的倾向。书圣王羲之年少时风流倜傥，不拘小节。太傅郗鉴闻听王氏子弟多才俊，便遣使去他家挑选女婿。王氏一门的鲜肉们一见结束母胎solo的机会来了，赶紧从头到脚地一通捯饬，小心翼翼地矜持待客。使者掰着脸挨个相面，嗯~~长得都不赖，唉~~可惜没特色……哟嗬，东床上歪着一小爷，光着膀子，露着肚子，秀着乳量和人鱼线，神情自若地正跟那儿啃馕呢！使者回府向郗太傅一回禀，老爷立刻拍板儿：“这年轻人好，这才是我要找的姑爷呢！”光膀子啃馕，啃出个老婆，还顺便造了个成语——坦腹东床。您说这事儿是不是特划算？王羲之相亲这段子在《晋书》和《世说新语》里都有记载，说明还是一真事儿。

 

王隐《晋书》曰：王羲之幼有风操，郗虞卿闻王氏诸子皆俊，令使选婿。诸子皆饰容以待客，羲之独坦腹东床，啮胡饼神色自若，使具以告，虞卿曰：此真吾子婿也！乃妻之。

郄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郄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郄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袒腹卧，如不闻。”郄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世说新语·雅量》）

 

▲ [东晋] 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局部）（唐代摹本），4世纪下半叶，纸本，纵23厘米，横14.8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庄子在《逍遥游》里曾经曰过：“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不管他人的毁誉，始终能明白自己该干嘛，说高级点儿就是人活着得有“使命感”。郗太傅专挑露点的王羲之做女婿，相中的正是他专注的使命感，只不过他当时的使命还不是书法艺术，而是心无旁骛地啃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