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长江积雪图》局部
美国火奴鲁鲁艺术学院藏
在北京人眼里，山西话土得掉渣。在山西人眼里，祁县话土得掉渣。祁县话，一连串的儿话尾音，把所有不相干的语言，无意连成了一韵，自然成诗，天然成趣，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祁县自古有两大望族，一是祁县温氏，东晋名将温峤，初唐兄弟宰相温大雅、温彦博、温大有，晚唐著名诗人温庭筠等等名耀青史。祁县王氏，更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三国名相王允、初唐名相王珪，当然最出名的当属唐代大诗人王维。
王维（701年-761年）以诗、书、画、乐独步天下，冠盖大唐，也是历史上最负盛名的状元。后世的诗画大家苏东坡敬盛赞：王摩诘（王维字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特别是，王维开创的文人画一脉，惊艳了中国历史一千多年，时至今日，仍是画坛主脉。他还有“诗佛”之称，时人谓之“摩诘菩萨”。自古文人，成圣成宗成仙者众，成菩萨者，唯吾先祖王摩诘也。
祁县古县镇是王维故里，曾建有王维衣冠冢，早年被毁，如今只存一通石碑。河东永济是其成长之地，无迹可寻。王维墓在陕西长安辋川，辋川是其晚年幽居之处，他的母亲也葬在那里，如今已成废墟。
▲王维 《辋川图》 局部
7世纪 传 郭忠恕摹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新丰美酒斗十千，
长安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
系马高楼垂柳边。
——《少年行》
王维少年丧父，但也少年得志。他出身名门，姑奶王氏曾经是高宗李治的皇后。王维二十一岁中了状元。薛王、岐王、沛王等皇亲国戚是其密友，宰相张九龄等高官格外器重他，诗人孟浩然、王昌龄、高适、岑参等与他诗酒唱和，高僧大药王、神会与其参禅供佛，特别是唐玄宗的亲妹妹玉真公主对这位状元郎情有独钟。王维的青年时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说起王维结识玉真公主还有一段传奇。
唐代盛行“投诗拜谒”，将自己的诗作呈给要人，希望结交，攀龙附凤。王维想要投诗拜谒当时最有权势的玉真公主，好友沛王否决了他的简单想法，专门将玉真公主请到沛王府来，请王维当场盛装，演奏自己的作品《郁轮袍》。诗人玉树临风、琴韵绝美，诗作清新，当场征服了美艳绝仑的玉真公主。郎才女貌，干柴烈火，燃成一团。无奈公主已为人妻，状元尚未婚配。不过，大唐风气开放，两人结伴游宴，金童玉女，瞩目长安，无人非议。
后来，王维碍于母命，娶妻生子。玉真公主一气之下，动用皇权，远贬情郎，发泄私愤。王维走后，玉真公主青春寂寞，又找了一位诗文天才，与之为伴，这位“伴郎”就是后来名震天下的大诗人李白。
时隔数年，王维重新回京，玉真公主旧情复燃，再次回到王维身边，狠狠拋弃了“伴郎”李白。在玉真公主心目中，李白虽与王维同年，但论相貌、才情、门第、学识，王维显然更胜一筹，别人无法替代。故，盛唐大家中，王维、李白虽同处一个时代，拥有许多共同的诗友孟浩然、王昌龄、岑参、高适等等，但二人势同水火，彼此互不往来，更谈不上诗酒唱和。从玉真公主一个女人的角度来看，王维与李白诗才性情已分高下。只不过后人往往同情失败者，捧李抑王的人，不在少数。
▲ 元代 王蒙临摹《辋川图》 局部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篷入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使至塞上》
王维尽管大魁天下，但仕途并不顺利。曾有僭越行为，遭受处罚。又与诸王交往密切，玄宗不快。王维两次出使塞上，一次被贬凉州，一次奉旨巡视榆林。为此，王维写下了四十首边塞诗，数量仅次于岑参。
荒无人烟的大唐边塞，也因诗人的到来，变得瑰丽多姿，雄浑盎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诗人几乎用今天油画般的笔法，写出了大河之美，塞上之奇。
王维的诗，少荒腔老调、少拗口古典，浅显直白而具象深刻，通俗易懂而直指人心，朗朗上囗而才气不凡。在盛唐诗人中，李白狂放不羁，杜甫忧国忧民，而王维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一心向佛，与世无争。但其边塞诗浑然大气，血脉贲张。真正写出了大唐气象、英雄悲歌、男儿血性和爱国情怀。
数年前，我专门去了一次新疆昌吉轮台县，这里是当年北庭都护府的旧所。我特地感受了一下当年的西域风情：直耸云霄的天山、苍茫悠悠的天池、辽阔无际的草原、残阳如血的落日、蜿蜒寂寂的大河……大唐诗人们曾在此戌边，与风沙为舞、与寂寞相伴、与吐谷浑争斗，建立了赫赫战功，书写下了血诗鸿篇。当年的先祖王维，就是在西域的疆场上，度过了他一生最阳刚的时光，留下了最血性的诗篇，令后人传唱，也受万代景仰。
▲《伏生授经图》 传为王维所作
绢本设色 现藏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万户伤心生野烟，
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落叶空宫里，
凝碧池头奏管弦。
——《凝碧池》
写此诗时，是王维人生的最低谷，他被囚禁在洛阳菩提寺。安史之乱爆发，一把火烧尽了大唐盛世的繁华，也改变了很多盛唐诗人的命运。王之涣、孟浩然刚刚去世，躲过一劫。高适追随唐玄宗跑到四川，受到重用，提拔为省部级的淮南节度使，前线平乱。岑参追随新皇帝肃宗，成为司局级新锐。李白无知，参加了永王李璘的队伍，结果永王被定为逆贼，李白被流放到夜郎（今贵州大山里）。王昌龄最惨，亡命途中，被嫉贤妒能的谯郡太守闾丘晓所杀。杜甫流落到四川乞食，全家经常受饥挨饿，孩子哭得门前乞讨。王维，未能逃出长安，诗名又盛，叛首安禄山仰望大诗人才学，逼迫王维出任伪职。
正直无奈的诗人王维，日夜生活在恐怖之中，以泪洗面，孤立无援。不久，唐肃宗打回了长安，处死了一部分投降的官员。有人为王维说情，以《凝碧池》一诗为证，王维身在曹营心在汉。最重要的是王维的亲弟弟王缙，曾任河南副元帅、河东节度使、太原留守，现为邢部侍郎，是唐肃宗抗击安史之乱的主要干将。王缙提出来：希望削去官职，以救兄长。
平叛正处生死之际，王缙之言，在肃宗心里重若千钧。皇帝做出一个于众不同的决定：王维心系朝庭，罪责免去，加管进爵，升为四品尚书右丞，相当于今天中纪委的司局级干部。唐肃宗如此，一方面是欣赏王维的才学和人品，更重要的是，为了笼络平叛剿匪的中流砥柱王缙。
王维死里逃生、因祸得福，但妻子病故了。大部分朋友都消失了。情人玉真公主遁迹山林，当了道姑。朝堂上都是新面孔。经历这些上天入地的变化，他原本脆弱的神经，变得麻木不仁了。王维对官场、对宫斗、对前程，彻底失去了任何信心，只是为了一份俸禄，勉强混迹其中。他攒钱买下了前朝诗人、也是河东老乡宋之问的辋川别业，开始了亦官亦隐、亦吏亦佛的生活。
▲王维《江干雪霁图》（局部放大）
现藏于日本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终南别业》
王维中年以后，一直隐居终南山，直至去世。百二秦关，以终南为胜。山高谷深，无尘世之忧。十瀑百谷，润万山千岭。潭水清澈，濯心灵之垢。偶见草屋，逢农者渔樵。钟声悠远，播凡世清音。高士穿行，皆老子太公。珍禽异兽，偶出沒山间。天高地远，望长安日下。诗情画意，尽宇宙空灵。摩诘入山，引千古风流。奇花盛开，唯孤芳自赏。云消雨霁，多百老耆宿。青灯古佛，伴淡泊人生。
生活在终南别业里的王维，食百草，去肉痰。着布衣，无鲜装。逢知己，多耕樵。登高远，养心志。赏奇花，探清幽。观飞瀑，洗心尘。入高谷，绝尘世。诗唱和，有裴迪。书心迹，致远方。画四时，皆清丽。“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隐居的日子里，王维迎来了诗文创作的最高峰，其中为辋川二十景创作的二十首作品，后人编为《辋川集》流行于世。这些清新盎然的作品，奠定了他诗坛盟主无可争议的地位，丝毫不逊色于李白、杜甫、白居易。如果从中国文人诗书画的角度讲，甚至还超越了他们。
在诗歌领域，王维与李白、杜甫并雄于世。而在另一艺术领域，王维可谓一骑绝尘，高山仰止，无人可及，这就是绘画。
王维创立的文人画，代代有雄才继起，北宋之苏东城、南宋四家、元四家、明吴中四才子、清四王四僧和扬州八怪以及现代之黄宾虹、董寿平等等，时至今日，文人画仍是当今画坛的主脉之一。王维开创的文人画，香火绵延千年，光照煌煌青史，是中华文化之精粹，是无可争议的“王家样”。
王维画作，在唐朝已是众人追捧的作品，宋元之后，已是奉若神明的镇囯之宝。流传至今日，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幅。如《辋川图》《剑阁雪栈图》《雪山行旅图》《伏生授经图》《江干雪霁图》《长江积雪图》《辛夷坞》《白石滩》等等，分别散落于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美国火奴鲁鲁艺术学院、日本大坂美术馆等等知名收藏机构。
▲王维《雪溪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王维，作为文人画的开山鼻祖，其一生的传奇经历，饱读诗书的才情，天赋神奇的灵性，修佛修心的淡泊心境，成就了他，也复制了后来数不清的文人画大师。
文人画的概念是明代文人董其昌提出来的。他远溯盛唐王维，尊王为始祖，上连北宋苏东坡及苏门四学士，中接南宋马远、夏圭、李唐、刘松年，下承元代黄公望、王蒙、倪赞、吴镇以及明代吴中画派。文人作画，寄情山水，诗、书、画、印俱佳，自成一脉。由此影响到了后来清代的四王四僧、扬州八怪以及近现代的董寿平等等。与工匠派不同，文人画家多诗文大家；与宫院派有别，文人画家人格独立，写意山水，尽抒胸意。
岁寒三友、花中四君子、高士寻隐、江山雪霁、飞云流瀑等等是文人画常见的内容。历代文人画的大家，绝大多数像王维一样厌倦了官场的争斗、生意场上的算计。于山林中寻幽静，于石泉中寻清澈，于寺院中寻空灵，于自然中寻情趣。故松、竹、梅为其最爱。梅、兰、竹、菊为其最赏。江山雪霁中放飞了梦想，飞云流瀑中找到了真性情。世俗、功利、繁华、疾病等等，在他们心目中彻底放下了。
如北宋时期，黄庭坚（字山谷）常常头疼，甚至到寝食难安的地步。郎中推荐各种方剂，均无疗效。此时，一位僧侣建议：王摩诘《辋川图》可治此病。黄山谷高价求来，日日临摹，常常凝思。仅过半月，固疾已除。此后，黄山谷亦过上了半官半隐的生活。
宋代苏东坡，少年得志，直入云霄。中年之后，因政见不同，竟由一个部级高官屡屡被贬，甚至成为被人监视居住的闲吏。然大起大落，不仅没有摧毁这位大才，而且成就了一代宗师。他居黄州东坡，而种菜园。谪惠州，而养鱼虾。放琼州，而辟野荆。如此乐观豁达的一生，得益于王摩诘的诗画滋养，得益于“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高士情操。苏东坡愈到艰难愈达观的人生状态，气坏了当时折磨他的政敌，也成就了中国历史上的另外一个诗、书、画、印俱佳的王摩诘。
志趣高洁、性情空灵，这是文人画的最高境界。要达到这个境界，至少需要三个层次：其一学艺临画；其二饱读诗书；其三性灵通天。前两条通过长年的学习渐悟，即可达到。第三条，最为难至，需要一段时间甚至一生修行参禅，方能入境。
自王维隐居终南山之后，千里终南成为文人雅士人人向往的神仙之境。东起蓝田，西到周至，大大小小数百条深谷幽溪，一千多年来高士名家纷至沓来，修心养性。甚至进入当代之后，仍有五千多人在此隐居。一些附庸风雅的达官巨富，竟然盖起上千处豪华别墅，竞逐风流，终于震动中央，一声令下，拆了个干干净净。这些富比王侯的乡野生活，貌似追慕当年的王维，实质上有本质的区别。王摩诘甘于清贫，志在高洁志趣。而这些人，无非是把尘世的繁华享受，复制到了终南，追求的还是感官快乐而已。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收录在小学课本里的这首诗，让每个人记住了中国文化教父级的人物王维，也让每个人记住了昔日之河东、今日之山西出了这样一位大才，让天下人景仰山西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可是，故乡山西又为他做了什么呢？无论他的祖地祁县、还是少年生活地永济，除了一抷黄土和几通石碑外，一无所有。
大家都游览过四川，很多人去过成都杜甫草堂和江油太白故里。杜甫穷困潦倒时在四川暂居过，只有几间茅屋；江油太白故里，虽是李白家乡，也只有几间旧房。如今呢？深谋远虑、腹有诗书的地方官，倾其所有，分别建起了两处皇家园林般的纪念馆，亭台楼阁，水榭廊桥，宛若仙境。诗人经历、诗人塑像、名人咏叹、碑林书卷应有尽有。游人络绎不绝，啧啧惊叹。杜甫草堂、太白故里，如今是四川旅游的两张名片。
王维故里山西呢？我不说，大家也知道。山西要大力发展文旅产业，最需要的就是读懂历史，弘扬人文精神，打造文旅新名片。像王维这样与李杜齐名，甚至超越李杜的大家，身后不应如此孤单寂寞。因为，王维不仅过去现在，甚至将来，也是我们山西最耀眼的名片。
庚子年秋月 东湖居士 写于龙城晋阳
▲《长江积雪图》 王维
美国火奴鲁鲁艺术学院藏
文｜东湖居士
图｜网络
图文版权归原作者或机构所有
辑｜山西晚报全媒体编辑 南丽江
审核｜方天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