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清朝的殿试如期举行。经过光绪皇帝面试后,这一年的二甲第十九名进士就落在了嘉定籍的陈巽倩头上。他是这一年太仓州及下属四县唯一考取进士的人。写着“进士”的报喜匾额送达嘉定南翔的陈家花园时,陈府,以及整个南翔镇张灯结彩,陈家花园也是车马盈门,来道喜的人络绎不绝。获得进士后,陈巽倩开始了仕途之路。但他绝不会想到,32年后,在他72岁时,遭到当地政府的枪决。留下了一段扑朔迷离的历史。
▲陈巽倩八言联
一、参加会试遇维新变法
陈巽倩的祖上是安徽休宁的徽商,不知哪个朝代由休宁迁到嘉定的南翔,对于陈巽倩来说,他是地道的嘉定南翔人。陈巽倩,名枏,字守拙,巽倩是他的号,以号行世。著名文史掌故大家郑逸梅先生在《艺林散叶续编》中这样叙说陈巽倩“陈枏同治甲戌(1874)赴州试,作春阴诗,有‘扬柳楼台烟漠漠’句,主试谓‘诗有画意’,置前列。其会试朱卷履历中也说江苏学政林天龄以其‘诗古’而取入学。进入嘉定当湖书院学习后,各种科举考课,陈寿图、周保珪、陆增祥等皆将其取为第一。不久,又以报捐的方式获得增贡生的资格。一度求学于京城前愿学堂,刘廷枚阅其文社课卷,取为第一。入国子监,祭酒盛昱、丁立榦,监司王祖光等人取为第一。在京城,又参加各种字社、文社、诗社的考课,均被拔为第一。”光绪十九年(1893),陈巽倩应顺天乡试,考中了举人第19名。
光绪二十一年(1895),陈巽倩来到京城参加会试,会试的考场设在京城的顺天府贡院。这一年来京城会试的举人遇到了一件重大事件。
陈巽倩等一千余名举人在京城考完会试,正焦虑地等待发榜,榜文没有等来,却等来了清政府签订的《马关条约》。
前一年的7月,日本以朝鲜问题为借口向清政府宣战,日本蓄谋已久的这场战争以中国战败而告终,号称亚洲第一大舰队的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清政府迫于日本军国主义的军事压力,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马关条约》。条约规定,中国向日本割让台湾全岛及附属各岛屿、澎湖列岛与辽东半岛,赔偿军费二万万两白银,增开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通商口岸,允许日本在华投资开矿办厂等等。应试的举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不再只是读圣贤书的书生,他们异常愤怒,一片喧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严重破坏中国的主权与领土完整!”台湾籍的举人有的仰天长叹,有的掩袖默泣,有的痛哭流涕。为此,康有为写成了一万八千字的“上今上皇帝书”,反对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康有为联合梁启超,以及在京会试的这一千余名举人于松筠庵召开会议,联名上书光绪皇帝,史称“公车上书”。遗憾的是上书被清政府拒绝。公车上书虽然没有成功,但在社会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当然也启蒙了埋头读书的陈巽倩和这些书生们。
以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为代表的资产阶级维新派,以“救亡图存”为号召,在中日甲午战争3年后的1898年(戊戌年)发动了一场颇具声势的变法维新运动。他们试图按照英、日等资本主义国家的模式,在中国建立君主立宪制,实行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以发展资本主义为最终目标。在短短的103天中,维新派通过光绪皇帝发布了100多道变法诏书、谕令,内容包括保护和奖励农工商业、废除八股文、兴办学校、裁汰冗员、澄清吏治、广开言路、准许组织学会和开设报馆、给予出版言论自由等。
变法维新运动最终还是失败了,谭嗣同、康广仁等戊戌六君子抱着“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遗恨,血洒京城菜市口。
变法维新的失败刺激着此时正在北京的陈巽倩。在北京的这次会试中,陈巽倩考中了第212名,成了一名贡士。据说,是科会试,其房师为翰林院编修陈曾佑,这位老师对陈巽倩甚为推赏,写信给天津的朋友托其对陈巽倩加以照顾,曰陈巽倩“品端学粹”。在老师的眼里,学生陈巽倩的品行是端正的,学业是精粹的。
二、中了二甲第十九名进士
会试后,陈巽倩再接再厉,踏入了北京紫金城的殿试考场,殿试只考策题,一题定乾坤。不负老师、父母所望,陈巽倩经光绪皇帝主考,亲发策问后中了进士。殿试是科举考试的终点,也是学子仕途上飞黄腾达的起点。有多少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铁砚磨穿的学子一辈子连举人都考不上,有的到了耄耋之年还在赶考的路上,更不要说进京见皇帝殿试了“范进中举”道出了读书人的不易,以及对科举功名的狂热追求。而陈巽倩是这一年科考的二甲第19名进士,如果把一甲3名的进士算上,陈巽倩是这年科考的第22名,也算是人中龙凤。陈巽倩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进了皇帝的秘书机构——翰林院,朝廷自然精心培植,作为朝廷重臣的后备官员,待遇优厚,身份备受重视。
这翰林院大约是从唐朝开始设立的。皇帝身边要配置文学侍从,名为翰林官,他们办公的官署叫翰林院,慢慢就演变成了专门起草机密诏制的重要机构,充满浓郁的学术和文化色彩。到了明代,朝廷将修史、著作、图书等事务也归入翰林院,清代又增加了为皇帝记录起居、讲读经史等职能,一把手由殿阁大学士兼任,下属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和庶吉士等,统称翰林。进入了翰林院,也就不难获得近距离接触皇家的机会,这就给后来陈巽倩独闯皇宫后院提供了机会。
光绪二十六年(1900),北京发生了“庚子之变”,八国联军攻占北京,陈巽倩从北京回到了家乡。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而是带回了一位美人,这位美人不是一般的女人,是皇帝的妃子。有人可能会说,这陈巽倩胆子也太大了,皇帝的女人也敢碰?是的,陈巽倩虽说是个进士,但是他还会武功,有胆有识,是个有故事的人,算得上那个时代的弄潮儿。
那年8月,英、美、法、德、俄、日、意、奥组成的八国联军已经杀到北京的郊外,宫中都能听到城外隆隆的炮声。慈禧太后大为惶恐,意识到京城是不能再待下去了,15日的清晨,天还没亮,她带着光绪帝和皇后、官员等跑到西华门外,乘上了骡车,一路向西逃去。
慈禧太后西逃后不久,八国联军入了京城,北京城陷入了更大的混乱和灾难。王公士人市民百姓四处逃窜。城中又起火,没胆量自杀又没有逃出宫廷的宫女们个个像丧家之犬。翰林院的书生们更是惊恐万状,不知如何是好。有武功又有胆识的陈巽倩不似那些老夫子,他预先准备好了一辆马车,用他自己的话是“敝车羸马”,眼看洋鬼子就要进宫,他乔装打扮成一个车夫,驾着马车轻车熟路地驶进后宫。此时后宫已乱成一锅粥,无处可逃的宫女妃子们哭爹喊娘。陈巽倩趁乱偷出一位年轻的妃子,这位不知是皇帝的哪位妃子相当配合,打扮成一个农妇,坐在陈巽倩的马车上,人不知鬼不觉地随陈巽倩逃出了后宫。两人绕道出了京城,日夜兼行,一路驾车到了南翔,陈巽倩纳妃为妾。此事轰动了南翔及上海地区,清廷虽说遭遇灾难,毕竟还没有改朝换代,这在当时算是一件大事。
三、昔日进士的风光
据说,这位妃子长得不算太漂亮,但多才多艺,特别善长京剧。同乡的中国画大师陆俨少先生曾在他的《陆俨少自叙》一书中提到陈巽倩“建有一座凤翥楼,娶了个能唱京戏的小老婆,他自己拉胡琴,丝竹之声,在小学校里清晰可闻。”
陈巽倩回南翔不久,在万安寺南边盖了幢楼房,他给这幢楼房取了个怪名,叫“凤翥楼”。因为此楼有左、右两厢,似翼,故名“风翥楼”。从陆俨少先生的文章中我们知道,这幢“凤翥楼”是为妃子盖的。
陈巽倩在上海与南翔之间来来往往,忙着自己的事业,很是风光。
传统的士子多轻商,但陈巽倩不是,陈巽倩有着大量的田地,在南翔还开着酱园。他在经商的同时,不忘琴棋书画,与同僚诗书唱和,给后人留下了《凤翥楼诗》一卷,有诗百余首,可惜经乱散失。沈其光先生在《瓶粟斋诗话》中云“巽老论诗,先局度而后词藻,唐以下诗不屑观也。”陈巽倩的诗作仅在箧中搜得其《七十述怀》四律,在此录下,以飨大家。
其一“天锡光阴七十春,已经过事似前身。楼台杨柳邀真赏,庭院梧桐荷特甄。仗剑遂为超迈客,试锋端是不详人。京华多少知名士,诗社文坛每轶伦。”陈巽倩自注“同治甲戌,州试《春阴》诗,有‘杨柳楼台烟漠漠’句,主司评诗有画意,置前列。院试《秋信》诗,以‘庭院梧桐叶有声’句,取古学入庠。辛巳北上,癸未游皖南,北历两周再赴京师,遂为久客。初入京时,每作诗文辄冠,曹偶群以腾达相期,争相结纳。迨乎久困场屋,于是皆目为不详之人。”
其二“刑书户籍案如山,笔吏经生两习娴。廿稔浮沈依日下,一枝栖息借云间。功名何补生涯拙,文字艰回国步艰。少贱吾犹能执御,鞭声笠影到乡关。”陈巽倩自注“从师学刑名,又尝为户部书吏,钩稽钱谷,作客春明二十年。时寓云间乡馆,第庶常留馆,贫窘甚于诸生。迨清室将亡,先毁金马、玉堂之署,寻裁翰詹词官。庚子之乱,余敝车羸马,由陆程十八站,不假仆夫,执辔南下。”
其三“凤翥楼头一倚栏,纵观世事倒狂澜。未宁桑梓先婴谤,才靖萑苻已夺官。迂拙只知遵圣轨,清贫不悔误儒冠。而今书味成鸡肋,自古科名等鼠肝。”陈巽倩自注“平时嫉恶如仇,尤以桑梓为念。而不谅者累次连名,控余助长匪焰。光绪壬寅,余以本乡团练枪械往海门协差捕盗。渠魁俞怀郎、陆八斤等闻风窜入崇境,扰害三星、三光两镇。崇董举办团练,先后擒获诸盗,解省正法,余讼乃得直。然谳员贪墨,诬余擅运军火,竟详奏,余遂落京职。溯自志学以来,一遵宣圣忠恕轨法,尝著《道一集》,力辟三教同源谬说。”从陈巽倩的自述中我们看出他嫉恶如仇的个性,这也是给他后来带来血光之灾的一个原因。
其四“挂壁焦桐已失亡,满畦老菊复荒凉。画无剩稿思真诀,笔到生花觉妙香。我爱古人忘寂寞,天怜穷士报康强。昨朝佳节逢修禊,合有新诗祓不祥。”自注“常奏《平沙》《秋鸿》诸操,家藏蒋又石古琴,曰『归云』,以兵乱失之。喜艺菊,多耔种。嗜画,游沈师百琴门,颇得花卉真诀,顾所授诸稿,亦经乱散佚。于书喜晋唐笔法,暇辄临摹。性不喜徵逐酬应,每自编摹斗室,尚友古人。”
从陈巽倩的诗中,我们知道他平生耽嗜泉石,喜爱花卉,他曾培植名花奇草数百种之多“最奇者有五色云淡月华等”。1916年的秋天,南翔古猗园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菊花会,为期一个星期,有相当一部分的菊花来自陈巽倩的家里。
陈巽倩不仅善诗,书法亦精湛,被称作近代书法家,嘉定的很多古迹上留下他的墨迹。
去北京之前,陈巽倩也凿池堆山,种花植木建造了一座花园式住宅,被称作“陈家花园”。这座花园不是很大,三进四合院,但非常精致,典型的江南园林,黛瓦粉墙。陈巽倩喜欢花草树木,所以,陈家花园以花卉见长。南翔志这样记载陈家花园“南翔的园林、名宅数量较多,有不少园林为著名的文人园,文化品位较高……陈家花园是清末翰林陈巽倩的故居,在万安寺桥西北处,南翔人旧称太史第。”
四、革命的老翰林
陈巽倩虽是旧时文人,到了辛亥革命时他又革命起来。让我们来看一下陈巽倩在辛亥革命时的革命作为。
1911年10月10日,湖北的革命党人成功地发动了武昌起义,各地纷起响应。上海地区的同盟会、光复会等革命组织受到鼓舞,也谋划起义。革命党的负责人陈其美、宋教仁等人于11月3日上午,在西门外斜桥西园(也称九亩地)举行誓师大会,陈其美发表了演说,宣布上海反清独立。几天后,大家推选陈其美出任沪军都督,随后成立了都督府。也就在这天,11月6日下午6时,嘉定县自治公所也宣布独立。人们奔走相告,没有皇帝了!没有皇帝了!8日上午,陈其美派其指挥长杨夏汾来到嘉定传达沪军都督的命令,承认嘉定自治会的革命行动,并令嘉定暂设军政分府。于是,就在作为嘉定军政分府临时办事处开会商议具体组织人选,推举陈枏,即陈巽倩为嘉定军政分府的司令,掌管嘉定地区的军政大权。
11月6日是嘉定的独立日,全县各部门忙得焦头烂额,在这最忙碌的一天里居然还多出了一段花絮。
这天下午,陈巽倩与廖世经要去县衙收取官印,行到州桥,得知有一大帮自称革命军的人正在县衙搜查,掳走大量财物。二人赶紧奔到县衙,见一伙人守着五只大箱子焦急地等着运走。陈巽倩上前盘问,这伙人说他们是奉了上海民政总长的命令来嘉定查抄清朝官吏的赃物。陈巽倩是什么人物,虽说是个翰林,也是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的人,一看就知其中有诈。陈巽倩给廖世经使了个眼神,廖世经心领神会。两人对他们客气有加,赞扬他们的大义,陈巽倩很体贴地说“今日已晚,行事多有不便,待明日派人护送回去。”遂派人“接待”这帮“革命军”,与他们攀谈,陈巽倩想知道他们到底从哪里来的,是些什么人。
原来,这40余人是从吴淞来的兵痞,得知上海、苏州等地都已起义,想趁乱打劫。他们乘着小船来到嘉定,在南门靠了岸,直奔嘉定县衙,冒充革命军,剪掉姚知县的辫子,逼他交出印信银两,姚知县不配合。他们就从上房、库房一直搜查到各幕僚的签押房,凡是有价值的物件全部拿走。姚知县知道大清气数已尽,自己官位难保,傍晚时分与家属带着细软行李撤出县衙。兵痞们只在库房搜得银元5000多枚及铜元480千,当场瓜分了银元,将其他物件分别装入五只大箱子中,持枪守着,正等待运出时,陈巽倩赶到了。
第二天上午,商会总理出面派车送行,私下嘱咐车夫设法阻止。车夫们会意,将箱子货物装上车后,推来推去货物车动也不动,即向这帮兵痞称路远车重,推不动。这帮兵痞也不是吃素的,一看事情已经败露,少数几个人携带着时表、指环等物件撒腿便跑,还有舍不得丢下银元货物的28个人被当场扣留,一时引来许多居民到县衙前围观。第二天下午,沪军敢死队队长陈雨潮等人率领黄渡军赶来驻城,吴淞方面也赶来要人,嘉定一时热闹非凡,后经过协商,扣银放人了。从这件事情上我们能看出,陈巽倩并非迂腐的老夫子。
陈巽倩是前清遗老,能在此时被陈其美选上嘉定军政分府的司令,摄军政,算是嘉定地区的翘楚,也算是革命的了。
走马上任的陈巽倩首先在乡民中招募新军,额定100名,先招60名,仅仅2天就将招募之事完成,动作之快不能不说雷厉风行了。这60名新军,大多为南翔镇东南陈家行一带人,这一带人习拳术练武艺者居多,且体格强壮,陈巽倩指令他们每日操练。陈巽倩治军有方,军纪严明。当时上海《时报》对嘉定军政府分府的事迹作了详细地报导:“嘉定军政分府示:如有本分府职员、军士,或地方无赖假冒本分府职员、军士,在外滋扰者,准各地方居民指诉,一经本分府查实,定以军法惩处。特示。“嘉定南之南翔镇火车站旁,旧有厘捐局,二十日(旧历)晨经军政分府出示晓谕,略谓:厘卡一项,最为商民之害,以后如有人向商民等收案捐款,准向本分府指名控诉,一经查实,定按军律严办云云。”
新军的招募,除了维护地方治安外,更重要的是练成后准备参加北伐军,推翻清朝政府。因为清廷逊位,新军无用武之地,又因民政长许苏民与前司法长及财政副长在工作中意见不合,分别向江苏、上海都督请示撤消军政分府。最终,江苏都督认为嘉定县地非冲要,主张撤消军政分府,所召的新军改为团防,司令改称团长,均受民政长节制。陈巽倩也因此不再担任军政分府的总司令了。
之后,陈巽倩担任了南翔商团会长,兼任南翔、黄渡、纪王、方泰联合商团的副会长。那时的商团与现在的商会功能不一样,商团的主要任务是协助政府维持地方治安,因此拥有一定的武装力量。
五、被当作土豪劣绅被捕
1916年9月,陈巽倩创刊《南翔报》,自称“抱定无是无非,无曲无直之宗旨”。一月出2期,算是半月刊,共出了42期,于1918年8月停刊。那时,英国籍犹太人哈同与罗迦陵声振海上,权倾一时,他们打着尊崇和推广“仓圣”的名义,在哈同花园内成立了“广仓学会”,接着又设立了“广仓万年耆老会”“广仓学文会”“广仓学古物陈列会”等,由于出身翰林,陈巽倩也是上海及周边地区比较有知名度的前清遗老,因此被邀请参加其中,并且是“广仓耆老”之一。
1917年9月出版的《广仓学会》杂志创刊号的“耆老摄影”专题里还刊登了陈巽倩的照片,与陈巽倩同为耆老会成员的还有冯煦、左孝同、朱福诜、缪荃孙、伊立勋、吴昌硕等人《仓圣万年耆老会记》对这个网罗到250位前清遗老宿儒的第一次聚会作了详细地记述,将此会称为“千古未有之盛会”。哈同花园一时成了“复古的中心”,是当时上海社会名流和政界要人经常聚会的地方。近代的历史名人康有为、孙中山、蔡元培、章太炎等人甚至岑春煊等军阀都与其有着密切的关系。
早在辛亥革命前,陈巽倩受上海同济德文医工大学之邀请,执掌该校国文教务。辛亥革命后,陈巽倩执教于上海两江公学,日讲古文一二个小时,他将所有课卷委托给朱鸳雏批改,将教书的酬润分一些给朱鸳雏,对囊中羞涩的朱鸳雏“不无小补”。朱鸳雏是南社成员,因与柳亚子笔战,被亚子逐出南社,体质羸弱的鸳雏遭此刺激抑郁而逝,据说亚子因此而引咎自悔。五四运动期间,作为教授的陈巽倩也走上了街头。那时,上海两江公学的教职员组织了两个“救国十人团”,陈巽倩为第二团团员,带头上街游行,抵制日货(《申报》1919年5月19日)。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半个多月后,陈巽倩又做了一件与之相反的不合时宜的事情。正当上海市工商界全体罢市,周边地区如南京、苏州、杭州、宁波等地也相继停业时,嘉定和南翔地区连日大闹龙舟,庆祝升平。发起人就是陈巽倩“一般无知愚民随声附和兴高采烈”《罢市声中之闹龙舟》,载《申报》1919年6月9日)。在那个狂热的革命时代,如此不合时宜的“复古”,引起了民众尤其是革命者的怀疑和反感。
两年后的1921年,陈巽倩又当选为江苏省议员,后任南翔自治区议长董事。齐卢之战(1924年)后,陈巽倩为南翔灾后重建出人出力,积极奔走。热心于乡邦文献,曾任《嘉定县续志》总纂修,又重印《南翔镇志》。然而,到了1927年的革命时期,陈巽倩却成了土豪劣绅,属于反革命一类。
1926年国共两党开始北伐战争。北伐军到达上海的那天,也就是1927年3月22日,国民革命军第26军第2师步兵第6团第3营到达了南翔。瞬间,南翔镇也换了主人,国民党南翔第四区党部从地下状态变成这个古镇的统治者。“打倒土豪劣绅”的口号从上海喊到了嘉定及南翔,嘉定的士绅们处在一片恐慌之中。
1927年4月8日晚上,陈巽倩一家如往常一样,饭后各自进入自己的房间,各司其事。晚年的陈巽倩深居简出,专事书法,兼吟诗赋,聊以自娱。据说,他特别喜好《圣教序》,晚年后无一日不临《圣教序》。这日他在楼上的书房里照例临摹《圣教序》。临摹一会儿后,对着自己的书法仔细观察墨迹中的“小动作”,自我感觉尚可,骨肉停匀,峻整之趣,亦有清朗俊逸,恬静洒脱风神。此时的陈巽倩已经72岁,虽然已是古稀之年,但早年习武的他,身体仍然很强壮,且耳聪目明。正在他聚精会神地品味字帖时,听到了一阵不正常的动静正由远及近地传来。最近从上海到南翔都在闹革命,特别是上海工人起义成功,北伐军占领上海后,到处都在打倒土豪劣绅,他的学生给他带来的也都是这方面的消息。在他的同僚紧张地评论此事时,他毫不在意,觉得这一切与自己没有关系。但此时,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陈巽倩竖起耳朵听了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听来不止三五个人,正朝着自家的方向聚来。他马上警觉起来,正准备下楼察看,就听到自家的院门已被人闯入,楼下乱哄哄一片,家人在叫喊。
闯入陈家的是国民党南翔第四区党部及南翔商团的人,带头的是陆默深。此时的陆默深只是个19岁的青年。他们以惩治土豪劣绅委员会的名义闯入陈家抓捕陈巽倩。据载,抓捕陈巽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遇到了72岁陈巽倩的武力抵抗。陈巽倩不仅是进士,还是“武状元”。当然,一个老人,功夫再强也抵挡不住七八条年轻的汉子。打不过就跑,陈巽倩熟悉自家的屋子,甩开年轻人跳下窗户即向着夜色飞奔,陆默深带头狂追不放,70多岁老人的腿脚肯定不如年轻人的腿脚,跑出一二里地后还是被逮着,陈巽倩被五花大绑。陈家也被抄了家,从他家搜出了不少金银财宝外,还有一些军阀高级将领的名片。陆默深等人如获至宝,在北伐期间这就是罪名了。他们将陈巽倩连夜押至嘉定县党部,随即又转至嘉定县执行委员会羁押,一同被抓的还有他的一个儿子与一个义子。
陈巽倩本来应该是乡绅。乡绅属于那个时代的特有阶层,多为乡闾的“厚德长者”,主要是科举及第未仕、退休回乡的中小官吏、宗族元老等一些人物,他们自觉地维护和监督着基层的乡规族约。当然,陈巽倩又是更高一层的乡绅,退休的翰林、教授。乡坤有乡坤的风范,公平公正,克己复礼,以理服人。但是在革命年代,陈巽倩是前清遗老,在清廷的翰林院待过,便算是土豪劣绅了。
六、翰林之死
陈巽倩被抓捕后的第二天,即1927年4月9日,国民党嘉定县党部成立了惩办土豪劣绅委员会。嘉定县执行委员会将陈巽倩交嘉定县惩办土豪劣绅委员会惩办,并主张“严行惩办,以儆凶顽”。嘉定县执行委员会主要由国民党嘉定县党部几个执委发起,张来方任主席。惩办土豪劣绅委员会遂决定立即枪决陈巽倩。
当日下午3时,陈巽倩被押解到嘉定县城西门外高僧桥北堍,沿途乡民围堵观看,押解人一路高声呼喊陈巽倩的罪状“陈枏是嘉定最大的反革命者!“陈枏假造钞票,捣乱金融!“陈枏抢压沙田,真是大盗!”
万人大会后,陈巽倩被枪决。
呜呼!一方士绅就以这种方式命归黄泉了。
据说,陈巽倩的上海学生听说老师在南翔被捕关押,连夜骑着自行车来南翔,自行车后座上捆着两麻袋的银元,学生想以这些银元救老师的命,谁知一到南翔仙搓桥就听见看热闹的市民说“刚刚杀了陈巽倩”。这位事师如敬父的学生一下子摔倒在地不省人事。后来,嘉定县党部张来方、金之杰给吴稚晖、钮锡生写了一封信函,信函中说到当时押解陈巽倩去枪决现场,沿途高喊罪状时,他们竟然记不清楚喊着什么口号了。在他们的印象中就是反革命,以及“大吃白食”“大白蚂蚁”、“包打官司”等罪名。
陈巽倩被枪决后,陈家的“天”倒塌了,一夜之间“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这飞来的横祸致使陈家老少窒息难忍。陈家为陈巽倩专设了治丧组,向亲朋好友报丧“陈公巽倩,太史讳楠。痛于三月初六日在邑城遇,害当已收殓成服。今择夏历五月初六日,在南翔万安寺本宅设奠。惟恐讣告不周,专此哀告。伏惟矜鉴,陈宅治丧账房谨报。”
陈家人认为陈巽倩死的冤枉,是陈巽倩生前与县公安局长张某有宿怨,张某命其弟张来方等人率商团逮捕陈巽倩,是公报私仇(1928年,县公安局长张某被罢黜后自杀身亡。未久,其弟也自杀)。于是,陈巽倩之子,其妻王氏上告省里要求昭雪,省里责令县里复查,县里维持原论。但释放了与陈巽倩一起被抓的儿子与义子。
其妻王氏坚持陈巽倩无罪,屡讼于官府,案件几经波折,直到当年11月30日,南京国民政府才下了批文“江苏省政府呈复嘉定陈王氏等诉匪徒纠众枪毙陈巽倩一案,饬据司法厅查复。该陈巽倩劣迹多端,并发行《老南翔报》宣传反革命,被捕枪决,应如何办理等,转请核示。由呈悉既据查明,陈巽倩有犯罪行为致于刑,该陈王氏所诉各情应予不理。”至此,陈家只得认命。
陈巽倩的众多朋友与学生也为其喊冤或悼念,最具代表的是民国学界老辈、南翔人姚文栋,他向海上名家沈其光钞示其挽陈巽倩之诗,沈其光《瓶粟斋诗话》录有二首。其一“木天清望古稀年,翥凤才名远传。牛嚼牡丹同百草,奇闻一世尽哗然。”沈其光注曰“然贼民之酷虐、士类之摧残,七字尽之矣。”其二“特科旷代最难逢,桃李阴成春正浓。环堵萧然还似昔,传闻就义极从容。”注曰“与巽倩为特科同年。时生徒极盛,余晤南翔人,云先生被难时,神色自若,身洞六枪而殒。”
沈其光先生与陈巽倩早年就有交往,常在一起诗词唱和。他在《瓶粟斋诗话》中云“丁卯之变,各地耆宿平昔与乡里异趣者,乱民无不目为土豪劣绅,加以戳辱。嘉定陈巽倩太史枏之为地慝张某枪杀,其一也。先是,国民军甫底定江浙,张某即夤缘为嘉定公安局长。以与巽老有宿仇,令其弟率党羽潜入巽老家,时巽老居南翔,深夜挟之去。翌晨载出嘉定东门,巽老北向四拜,遂遇害,年已七十二矣。此丁卯春初事也。是岁,湘省宿儒之罹于祸者有叶氏焕彬德辉、彭氏鲁青述、萧氏漱筠荣爵,均年登大耄。叶壬辰进士;彭丙戌傅胪,前湖北主考;萧乙未傅胪,前广西主考。巽老既被害,其子某痛其父冤,屡讼于官,不得直。逾年,张被屏,愤而自戕。未几,其弟亦以穷饿死。”
陈巽倩一案在嘉定,以及上海地区是一件有着深远影响的案件,后来嘉定的史料专家在研究陈巽倩案件,考证这些罪状时,皆认为不准确。
文章来源:《科举文化》2020年第十期
作者:孙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