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永旭笔下,不同阶层、身份的人物都被拉平为俏皮、夸张、略带喜感的小人体,轻松气氛中好像藏着一丝尴尬,并非刻意而为,似是暗示某种难以预料和不可控制的现实
张永旭 我们成了一台戏,演给天使和世人看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40期
文 | 本刊记者 李乃清  实习记者 吕品
供图 | 北京三远当代艺术中心
编辑 | 雨僧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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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张永旭的作品斑斓、俏皮,好看又好玩,常让人想起那些玩火的孩子在野地里点起火花,尖叫、蹦跑。

岁末,张永旭的同名个展在北京三远当代艺术中心展出,自1980年代至今的一系列创作,勾勒出这位60后画家从边疆出发,辗转北京、纽约又再度回归后近三十年的艺术历程。

走进展厅,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张永旭1988年创作的一幅《夏日》,泳池边的女子趴着蛙腿,池内辨不清男女的青年似在怒吼,十来具滑稽的躯体散布于整片蓝色,还有一双腿筷子般倒叉在水面上,令人忍俊不禁,整个画面让你很快联想起《阳光灿烂的日子》中的场景。

张永旭 我们成了一台戏,演给天使和世人看
《夏日》150×100cm 布面油画 1988

“对,跟姜文电影里那个年代有点像,我画这个的时候跟姜文在一个胡同里,我办画展时他刚拍完《红高粱》,太有意思了!”张永旭站在画旁颇为得意,快人快语道,“其实早有想法,画一些人在泳池边。当时看女孩子穿泳衣还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像现在都故意暴露了!那时觉得一根筷子插水里会斜,人也一样,从水里看去就变形错乱了,我对这个特别感兴趣。”

张永旭的每幅作品,都伴有一个游历过的景观或故事,他把绘画带到游戏的位置上,玩得痛快,如痴如醉。2019年,在完成了一件“公交车内看手机”的作品后,张永旭调侃地记叙道:“在高速上,在地铁里,在几乎所有的公共交通里,不看手机的人几乎是疯子了。我看他们那么专注,如同学者一般耐心,我坐在后排,不敢起身去看司机是不是也在这样。我高喊了一声,对不起,我要下车了,眼前的同行者,整齐地翻了一下白眼给我。”

昔日画坛的同行者,如今大多奔赴观念艺术、跨媒体艺术的“大道”,张永旭还从事架上绘画,沾满颜料跳入群魔乱舞的艺术场,轻车熟路嬉戏其间。“当代艺术是真诚体会幻觉并感受那些最细微的神经的跳动,并实施于只需讨好你自己的行动,艺术永远是没有一个既定标准所能衡量的。在这里尺度是枷锁、监狱,传统永远需要挑战。”

葛鹏仁对当年收入门下的这位新疆学生记忆犹新,“张永旭自新疆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四画室,他给我第一个综合印象是,站不稳、坐不正、身好动,及心急火燎的激情中有别他人的价值。从他的感觉流淌出来的变了形的空间与物象,非常舒服极具味道,每个画面叫你过目不忘,他给我们构建了另外一种真实,张永旭和他的画相附相依。” 

张永旭属于个人化、心理化、情绪化、火性强的画家,他独来独往,背起画架,游侠般行走四方到处写生。正如足球场上,他既不是守门后卫,也不是前锋杀手,他是中场自由人。

张永旭 我们成了一台戏,演给天使和世人看
《敞篷車》 76cmx48cm,1990


新疆人在纽约

“我早期的作品几乎都与新疆有关,新疆的生活气息很浓,那时,我只是很朴素地认知眼前的世界,开始画画是基于自发情感和父亲影响,加上叛逆性格、独特观察等产生的结果。”

张永旭出生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父亲是位书画家,这种传统创作模式有意无意间带给他一些影响。他自己虽不练书法,但他画画像写书法那样,追求书法的那份自然书写感。自然书写自己的游历,自然书写自己的生活。

“文革”时期,张永旭的父亲被安排画领袖像。“他画的十几米高的‘毛主席去安源’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幅画是当时的大型地标。我那时不过四岁多,父亲与靠边站的牛鬼蛇神们一起下放,他们把木架子捆起来,又把颜料饭菜送到高处,父亲就留在上面画,远看像是用喷绘机出片一样,引起众人远远围看,洒落一地的锡管颜料皮就像人们投去的花瓣。”

美术成了张永旭少年时代最多彩的记忆。一次偶然机会,他看到一本门采尔素描集,愈发增加了对绘画的热爱。中学时代,父亲开始教张永旭画画,每天放学后,他就提着画箱去画眼前所见的一切:弟妹们、客人朋友、苏式建筑、俱乐部、花园、河流以及芦苇中的人家。用他自己的话说,越画越疯狂。

高中毕业后,张永旭考取新疆师范大学进修美术。“我找了个没有炉子的简易房,每天大量写生,零下三十多度的冬天也不例外,继续在外画雪景。”

期间,张永旭完成了后来助其进入央美的代表作《烤馕》。“潜意识里,那幅画要表达的是一种对温暖、食物和志向的渴望。”在新师大进修时,张永旭遇见了外聘老师文国璋,在文老师的鼓励启发下,张永旭奋力备战,最终考入当时全国只招收4名学生的央美油画系,进了颇具先锋意识的第四画室。

表现性探索是当时第四画室的标志,张永旭师出此门,接受各种表现风格影响。毕业前夕,他创作的新疆系列组画和协和医院病房系列初露峥嵘。“从美院宿舍楼望下去,刚好是协和医院的大门,每天看到各类病人被送进送出”,家事国事融入画作,张永旭这一时期的作品颇具德国表现主义画家贝克曼的味道。

张永旭 我们成了一台戏,演给天使和世人看
《毕业歌》 60cmx73cm,布面油画,1987

大三时,张永旭在美院画廊办过一次个展,因风格异样,引来院内师生校外媒体关注。“当时遇到一位美国记者,不光买画还主动安排了我在纽约的个展,开幕式我没参加。展览是纽约PS1美术馆举办的,后来得知那是个超前活跃的非盈利艺术机构,后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合并。”

从央美毕业后,张永旭先是东渡日本完婚,但日本的严谨对他多有束缚,不久他又漫游到美国。“我把之前在美院售画得来的不多的经费当作盘缠缝在内裤里,对地球另一端、想象中人人都是倒立的超现实国度充满了好奇。”

到美国后,张永旭几乎天天去美术馆看作品,随时用速写记录自己的感受,回家后在地铺上倒下就睡,睁开眼提笔再画。转眼离境签证就要到期。有一天,他被报纸上一则办绿卡的小广告吸引。“电话打过去,是位女士接的,见面后,她说想看看我的画,我递给她我的画页,她翻了一会,在大桌子对面没抬头就问:我们可以交换服务吗?我没听明白。她抬头继续道:就是你给我你这件女裸体油画,我帮你办绿卡。”

送出那张画后一个星期,张永旭拿到了绿卡。“这事让我忽然明白,一个外国人通过律师就可以改变身份,竞选美国总统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自从有了美国工作许可,张永旭尝试了不少工作,汉堡王里干过后厨、华语小报打过杂、世贸中心楼下意大利餐厅当过服务生。“为了挑战自己还当过股票经纪人,后来慢慢回到接近专业的工作,当了广告摄影师。”

纽约当地自由的气息,眼花缭乱的生活场景,甚至带有“赌徒式”冒险的一面,都恰合张永旭的性情。他无所顾忌地闯荡,甚至涉足中下层酒吧、舞厅……放荡不羁的生活,激发了不少创作上的灵感。

“在纽约,晚上很多酒吧有topless(脱衣舞)表演,我敢说她们的动作任何美院里的模特也做不出来,那里不允许拍照,人们在桌旁个个目不转睛地陶醉,我却在一边用铅笔记录她们的身姿,老板和女孩根本不介意,女孩甚至觉得被画家画出来是一种幸运,几次以后大伙已经把我当成他们的朋友了,其实这是画人体的最好地方,这个发现我还告诉了一些朋友。有次一起去,结果有一个女的不再跳了,是不是不好意思了?不得而知。”

张永旭 我们成了一台戏,演给天使和世人看
《心扉》 210cmx180cm,2010


画人画景画怪念头

“张永旭的天资随意流畅,热爱生活,看他的画如同坐他的车兜风,一会儿高楼,一会儿山野,一会儿又到了酒吧,像一篇篇游记,轻松、愉快而又有点幽默。”栗宪庭评价张永旭的作品——画如游记。

《洗衣房》,这个美国化的社会生活场景在张永旭眼里是轻松诙谐的,画中女郎那恶作剧式的瞬间动作有点荒唐可笑,但正是这单纯、外露,又显出几分可爱,充满了美国式的浪漫。

张永旭在美国时的创作率意又活泼。美国简单直接,因而也自由随性,张永旭抓住了这点感觉,把大铁钉钢架的纽约地铁,美国南部的酒吧,行走的肥硕女人,街头流浪音乐家等等,以散文的形式、写意的手法记录下来。同期作品中,唯独有张《SOHO单身女》显得特殊:夜色红墙,室外楼梯,寂静的凭栏小姐,把SOHO画得很有诗意。上世纪60年代以后,纽约苏荷成为世界艺术家注目的焦点,千奇百怪的艺术新鲜又刺激,但张永旭的这张画一改往日奔放火爆的画面,采用勾线平涂与意象色块,将观者诱入宁谧的梦境中。

类似画作还有他回国后创作的《夜上海》,在三远当代艺术中心侧厅一面斑驳老墙上悬挂着这幅2000年的画作:蓝绿色块烘托的宁静夜色,仿佛都市里的一帘幽梦,但背后却有张永旭一个惊心动魄的梦魇。

张永旭 我们成了一台戏,演给天使和世人看
《夜上海》 110cmx110cm,2000

“千禧年元旦即将到来那天,当晚十来位上海朋友找我玩,我很高兴请大伙出门,一起进了个地下车库改造的酒吧‘等待末日’。大伙正喝着,忽然厨房里冲出个男孩,拉开女服务员与我们中间一个男士用上海话对骂起来,两人骂得热火朝天,只见老板回厨房拎了一根棍子走出来,我即刻起身,感觉是家黑店,身旁有把铁椅,心想只要他敢动手,我立刻就把椅子砸过去,让朋友先逃。果然老板发作了,正要抡棍开打,我提起铁椅向他拍砸过去,一群穿制服的男员工扭头朝我冲过来,我跳进吧台,只见有椅子飞来,里面酒瓶爆碎,连汤带水往下滚落,朋友们逃离后,我也冲向大门,但因寡不敌众,被打翻在地,拳脚雨点般落下……直到警察赶来,去医院缝了三针,搭了辆出租车回家,发觉路上天已渐亮,千禧年元旦‘末日’就此‘安全’迈过。”

1996年回国后,因为孩子在大山子上学,张永旭在花家地租了个两居室。“那些年正逢国企改革,工人大批下岗,人人创业。我依旧兜里总装着纸笔,空闲就画人画景画怪念头。”后在顺义潮白河边买了房,继而又买下一部2020吉普。“跑的地方多了,也目睹了拆除美院和王府井改造,一片片推倒的四合院,远望犹如一场地震……路上每天能见到翻车和有人被撞的场面,偶尔还能看到路边有人坐在尸首旁悲痛欲绝,总觉得像一座巨大的摄影棚,很多次不知眼前的景色到底是梦还是搭棚化妆的演戏。”

张永旭回国后新作不断,1998年,他卖掉顺义的房子在望京新城置换了高层公寓,同时还办了一个回国汇报展。“之后有几家上海画廊要与我合作,于是在上海古北租下一套大画室。一天,一个西装革履、提着大皮箱的画商来找我,进门时还让秘书抱了捆不小的花蓝搁桌上,挑了两张画,麻利地算了下价格,就从大皮箱里取出十来摞现金放桌上,寒暄了几句,又敲定了一个展览,画也没取走起身就撤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海派吧。送他们出门,还不敢走太远,桌上还一堆东西呢。”

上海那次跨年后,张永旭又回到北京,雇了助理,在望京开了个画廊,取名“唯一空间”,借鉴的是他在美国时期喜欢的非盈利模式。“虽然作品很难销售,每次活动都办得挺热闹,直到‘非典’时期彻底关停。几年后,798出现各种以‘空间’命名的画廊,有朋友说,虽然不干画廊了,但你们以‘空间’命名的非盈利模式却叫遍了艺术圈。”


2011年,张永旭拿出《天地之间》、《新格局》等作品。画中,现代楼房有着积木般可人的颜色和形状,有些浮在水中,有些飘在空中,扶摇直上却摇摇欲坠……画面位置经营有序,色彩闪烁且温暖,湿润的地面带着热气上腾,冰雪融化,大地熠熠发光。张永旭在一旁呵呵地笑:“要有光!”

张永旭 我们成了一台戏,演给天使和世人看
《木垒旱田》 10cmx60cm,2018-2019

在张永旭笔下,不同阶层、身份的人物都被拉平为俏皮、夸张、略带喜感的小人体,轻松气氛中好像藏着一丝尴尬,并非刻意而为,似是暗示某种难以预料和不可控制的现实。他说,希望“在生活中发现瞬间的价值,在不被注意的情况下将你捕捉,抓住那些没有做作的神态”。

那种“稚气”总会被训练有素的“老练”呵护着,看似随意,却是一种真诚的劳动。画面不断被笔触翻松,如农人快乐的劳作。“当然,灵感是个奇妙的东西,举个例子,有次中原地区发生严重的沙尘暴,过后地面出现的沙化场景令我惊诧,这是一个导火索,促使我将关切‘人’的视角开始往西北转移,常常深入新疆沙漠腹地,寻找创作元素,感觉我之前所有的能量沉淀,似乎都是为了表现新疆而准备的。”

2015年,张永旭创作了《福海冬扑节》:整个画面在结着冰花的新疆蓝中铺展开来,这边捕鱼,那边烤馕,这边点火,那边射箭,有人游船,有人取暖,所有场景都糅进一首祥和的歌谣中,画面洋溢着“纯净的当地风味”,一片欢欣喜悦。“我们成了一台戏,演给天使和世人看。为艺术去下定义毫无意义,假如因为我的画作影响了周围,世界变得更和平,那将是我最感兴趣的方向。”

张永旭 我们成了一台戏,演给天使和世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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